编者按:近日,全国政协委员、博士生导师、原副校长刘春平教授撰文,深情回忆了恩师陈雨荪先生的感人事迹和崇高风范,给我们分享了一位可亲、可敬、可学、可及的人民教师形象!真人真事、真情实感,读来令人感动、受益匪浅!
作为学生,在求学途中能遇到这样的好老师,是一辈子的幸事!作为老师,在故去很长时间后,能有学生如此深情地撰文怀念、表达崇敬感佩之情,也是最大的成功和幸福!
好的老师,总是像刘教授笔下的“陈老师”一样,行不言之教,润物无声地履行“人类灵魂工程师”的光辉使命!第38个教师节来临之际,特推荐此文,供大家学习互勉——
我的老师陈雨荪
刘春平
今年5月,全国政协文史委联系我做一期史料视频,要我讲述一些难忘的人和事,我把记事以来的成长经历如电影一般反复放映,最终,我的老师陈雨荪清晰地定格在我的脑海中。籍以此文,纪念我的恩师陈雨荪,也是为了永远铭记长期以来一直萦绕在我心头、难以忘怀的求学往事。
求学篇
我是1979年入华东地质学院水文地质专业学习,当时经济条件较差,食堂打饭都是算计着,学习条件也并不好,专业课程教材大多数是油印本,实验室也就理化实验比较全,但学习氛围好,上午上课,下午自习,安静的学习环境使我心无旁骛。到大三时,开始涉猎一些专业学术类刊物,才发现所学与所用还存在很大差距,学术刊物从第一篇翻到最后一篇,基本看不懂。由此,在临近毕业期,萌发了考研究生的想法。
在地质院校,当时最热的数李四光先生倡导的地质力学,我是水文地质专业,没有开设地质力学课程,于是向一位老师借了一本地质力学教程(油印本)自学,并报考中国地质科学院地质力学研究所,成绩上线,但我所报考方向只招1名,我排名其次,因数学成绩比较突出,调剂到中国建筑科学研究院勘察技术研究所。在勘察所学习,虽与地质力学失之交臂,但追随导师陈雨荪的求学过程,留下很多难忘的记忆。
我的硕士生导师陈雨荪,入学于西南联大,毕业于北京大学工学院,是国内知名的工程勘察设计大师,任建筑科学研究院副总工程师、勘察技术研究所总工程师,大家都亲称他陈总,我也习惯地随他人一起称陈总。那时单位办公用房很紧张,我和另一名同学租住在研究所附近的一间半地下室,住宿和办公共用。陈总那时很忙,找他的人很多,在他办公室我几乎找不到与他连续交流的时间。所以,陈总每隔一天就会骑自行车来我住地,我汇报学习情况,并请教学习中遇到的一些问题。一次,我在汇报学习、研究内容时,陈总听着听着,因为疲劳,不一会竟靠在床上睡着了,十几分钟后,陈总猛然惊醒,抱歉地对我笑了笑,又迅速打起精神,进入到与我交流讨论的氛围中。我一时心里十分感动,导师已近花甲之年,既要处理所里的日常工作,又要处理众多外业工程技术应急事件,还要雷打不动地隔天骑车半小时来这里辅导我,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半年。这半年,在陈总躬身力行的耐心指导下,构建了我雄厚的专业基础。半年后,终于在所里为我们调剂出一间研究生学习用房,陈总也不用再骑车专门来我住处辅导了。那时候研究生是边学习边参与一些项目,在所里办公最大的好处是遇到问题不过夜,可以直接找陈总咨询。其他项目组的负责人一有问题,也是第一时间找陈总。陈总是研究所技术上的主心骨,更是我心中的恩师。
勘察项目的前期工作一般是野外考察、收集资料。一次在西北某地外业考察中,我们乘坐的吉普车在弯道处侧翻在河滩上,陈总被甩出车外,直挺挺趟在河滩上,情况危急,我和司机都吓坏了,急忙爬出车跑向陈总,听到我们的呼喊,陈总伸伸四肢,感觉无恙后即刻站起来,全然不顾身上的皮外伤,招呼我们和附近农民一起,把车翻过来又继续上路。司机是当地人,抱怨吉普车车况太差,后续进山路况也越来越差,不愿继续上路。但陈总坚定地说,我们来一次不容易,一定争取完成每天的任务。我心里也犯嘀咕,但受到陈总精神的感染,也一如既往的前行,顺利完成了那天的外业任务。
有一次,陈总在审阅河南安阳市水资源评价报告后,对安阳河补给提出了一些疑点,要求我去实地复查,我感到时间很紧,因为该报告两天后甲方将组织验收。陈总看我面露难色,查了一下日程后说,我和你一起去,复查后在当地修改报告送甲方验收。于是,当天即乘火车去安阳、再转汽车到林县(现名林州),到时已是深夜。第二天一早,我们又租自行车从林县一路上行到红旗渠,边走边勘察记录,到达红旗渠管委会已近黄昏,租住在一间破旧的平房内,连夜开始修改报告。次日回到安阳市,才按时提交了文本。类似这样的困难,在我的求学过程中还有很多,有时间紧迫、条件艰苦造成的,也有经费不够、资源不足造成的,更多的是学业不精、解决问题的思路不清,方法不多而形成的困难。困难面前,陈总如一棵参天大树,扶植我、支撑我,为我树立了朝着目标坚定不移前进的榜样。我感到求学就是寻求解决学业困难的一把把钥匙,这钥匙,包含知识运用与创新,更包含意志的锤炼。陈总面对困难不逃避迎难而上的做事态度,也常常激励我在以后的工作中做出了些许成绩。
项目的后期工作是构建模型,利用计算机分析校正模型。当时,所里的几台计算机速度和容量都不够,上机在国防科工委某下属单位。早晨7点从住地出发,午饭、晚餐在就近的小餐馆解决,晚上9点机房下班后乘公交回家。那时候北京公交上总是人满为患,好不容易挤上车,脚还不能落地,找座位基本是奢望,每次都是我和几位同事搀扶着陈总站立在摇晃颠簸的车厢内。工作中,我们三个项目组各自负责项目编程和制送卡片,陈总根据各组计算结果分析校正模型。这是一个不断出错、纠错,又不断出现新的错误,提出新的思路纠正错误的曲折过程。然而,当我们把计算结果呈现给陈总,陈总每次的分析讲解都令我感到耳目一新,循着他的思路修改程序,继续运算,又不断获得陈总新的见解,这种见解来自于他深厚的学术功底和丰富的实践经验。这种工作状态持续两个月,外人觉得非常枯燥,而我们项目组成员都感到,陈总犹如一座专业知识库,与陈总在一起交流,有着沉浸于学术海洋的感觉,能收获到书本上很难获取的知识与经验,更学习了陈总严谨的科学精神和敬业精神。
一次我随陈总去南京某高校讲学,讲授内容是陈总的专著《单井水力学》,这是陈总多年来理论研究和实践的成果。我本以为陈总的这次讲学应该不会太辛苦。不想,邀请方课程安排很紧,白天6小时授课,几天下来陈总的嗓子哑了,晚上还备课到深夜。我曾通读过这本书,书中数理模型相对于本科生确实有些难度,但我知道陈总对该书内容已烂熟于心,就问陈总,为啥备课到这么晚?陈总说,很多学生上课时脸上的表情困惑,估计课堂上没听懂,课后理解会走很多弯路,所以晚间备课还是要尽可能地用学生听得懂的语言、学习过的数理知识和通俗易懂的案例完善讲课内容。这是我第一次间接感受教学,也初浅体会到要教好学生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老师篇
硕士毕业后,我本打算回老家工作,就在论文答辩后,答辩委员会主席罗焕炎先生希望我考他的博士研究生。在硕士毕业和考博士的半年时间里,我任陈总的项目助手,仍然接受陈总的指导。在陈总的大力推荐下,我顺利升学;也是在陈总的大力帮助下,顺利完成博士学业,回到家乡湖南师范大学任教。
陈总依然是很忙,不时也把我喊过去帮他做些工程实践中提炼出来的研究性工作。大概是1995年,《工程勘察》编辑部邀我在该刊物上做个关于地下水系统管理方面的系列讲座,我将国内外相关成果和我自己做的一些工作,撰写成4篇讲座稿。成稿之后我感到讲座内容包含着历年来陈总对我的指导和帮助,于是电话里希望在讲座中署上他的名字,本来师生之间成果署名是顺理成章的事,没想到陈总认为这是我毕业后所作的工作而婉拒署名。这让我再次感受到陈总在学术上近乎苛求的严谨。
一晃几年过去了,有天突然听说,陈总犯脑血栓,所幸的是经住院治疗恢复的还比较好。为此,我利用出差机会专程去看望陈总,他仍然是在工作状态。我劝他要多休息,他说,还歇不下来哦,然后折手指头告诉我,哪类基坑排水问题还没有很好解决、哪类城市水资源管理还存在问题...末了说,这些账欠了很多年了,都要还。那年,陈总已年近70,他是在用生命与时间赛跑!
一天,我接到陈总来信,希望我去江苏某大型工地基坑排水工程问题做一些研究性工作,我在那里工作了半个多月,因承担学校教学任务,不得不中断那边的工作回校。一年后,陈总在家接听该工地电话时,一时心急突然晕倒在地,再也没有站起来。之后,病情日渐恶化,医生最终诊断为成植物人。听到这个消息,我感到深深的内疚,为我不能更好地协助陈总工作,分担陈总压力而内疚。
从跨进校门从事高等教育的第一天,我听到最亲切的称呼是“老师”。最初接受“老师”称呼时,还感觉有些惶恐,我是老师,是一个合格的老师吗?有教育家说,师者,传道授业解惑也,我深以为是。尽管现在“老师”的称呼已经泛化,歌者、舞者和社会名流或一技之长者,都被称之为老师,或许他们确实授予他人某些职业技能,但多数不是我心目中的“师者”。
如今,我已从教30多年,培养的学生也是成百上千。随着我教书育人履历增加,看似平实的“老师”称呼,在我心中越来越神圣。很多时候,我们这一代老师,都很怀念70-80年代学生求知若渴的学习状态,也时常抱怨现在学生学习动力不足、热情不高、效果不好,甚至认为学生是一代不如一代,似乎问题都出在学生身上。回想陈总对我们的教育,言传而不说教、身教而不彰显,都是蕴于解决项目问题中、解决学业困难中,默默地支撑你的事业发展。如果我们的老师,都能像陈总一样,创造更多的机会带领学生克服困难前行、拿出更多的时间陪伴学生在知识的海洋中游弋,现在学生的学习动力、学习热情,还会是问题吗?
陈总带我三年,我却追随陈总十几年,在追求理想和事业发展过程中,陈总赋予我师生之间幸福的人生体验,引导和鼓励我不断完善世界观、人生观和价值观。在我励志成为一位好老师时,我时常想,好老师是什么样的?脑海中第一个闪念的,是陈总。陈总一生忙于工程、忙于研究,可能完全没有刻意关注老师的身份、也没有在意我这个学生对他的称呼。可是,自从我成为老师,我意识到,我心目中的恩师,引导我做人做事做学问的导师,却从来没有被我称呼为老师,这是我求学过程留下的深深遗憾。多少次,我都臆想站在陈总面前,恭敬谦卑喊一声:陈老师!
2007年,我调防灾科技学院,去陈总所住医院大约1个多小时车程。每次我站在陈总病榻之前,呼之欲出的第一声就是“老师”,然后,我看到,老师眼角慢慢渗出一滴滴浊泪。我理解,这泪水含着沧桑与遗憾。陈老师,您放心吧,您未竟的事业自有后来人继承,您所“欠”的工作自有后来人补上!